馬車裏，氣氛壓抑，長公主閉著眼睛假寐，張燕則是和蘇璟相對無言。

蘇璟來的時候，自然是帶了皇後的儀仗，只是張燕無論如何也不願意，擺出整套皇後的架勢回宮去。

“我不是進宮，我是回家，我是陪我母親回家。”

蘇璟無言，只好陪著坐進長公主的馬車，望著張燕一動不動。

當日的一步錯，變成了今日的步步錯，這大概就是因果。

當初他做下那樣的事之後，不管是長公主和張燕這對原本親厚的母女，還是高後和長公主這對早就離心的母女，都已經回不到當初的關系。

馬車忽然停下來，蘇璟回過神，掀開車簾，自有下人過來稟告。

“公子，是蕭侯爺。”

蘇璟沈吟，片刻之後猜到原因，轉頭看了眼依然一言不發的母女，在這個時候，她們兩人的做派，倒是像極了宮中的那位。

一旦認定的事，就一定要做，執著，堅強，不顧一切。

他打開車門，鉆了出去，望著站在風中的蕭雲卓。

“你讓開。”

蕭雲卓上前一步，顯然他看見蘇璟從車廂裏面鉆出來是詫異的。

他往後看了看，不遠處，皇後的儀仗隊正遠遠跟著。

以為是長公主執意要進宮，蘇璟則置之不理，就像他過去會做的那樣，只關心皇後是不是會跟著回宮，別的事情不在意。

“我以為你在後面。”

蕭雲卓說道，望著他神色覆雜。

蘇璟原來也不是一個無心之人，又或者說，他竟然也有心軟的時候。

蘇璟明白蕭雲卓在想什麽，他心底也是一陣悲涼。

若是之前他在面對秦小姐的時候，能有這樣的妥協和順從，而不是設計利用滿足自己的私心，也許事情就不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。

只是若沒有當日的事情，他又怎麽會頓悟，原來自己，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，面對任何事，都可以一副鐵石心腸。

“長公主要見她的母親。”

他說道，語氣裏有他沒有察覺到的無奈和悲涼。

蕭雲卓為這句話楞了楞，再望了他一眼。

“長公主要回娘家。”

蘇璟又說道。

蕭雲卓最終嘆了口氣。

“那我也送長公主一程。”

他說道，讓到一旁，看見蘇璟對他微微點了點頭，自鉆進馬車中。

蕭雲卓心下感傷，他剛才恍惚間，似乎從蘇璟身上看到了秦小姐的影子，那樣的執著無奈，那樣不退讓。

“走吧。”

蘇璟的聲音傳出來，蕭雲卓收拾心神，揮手讓帶來的人讓開，自己親自跟了進去。

正陽宮，殿內，高後端正而坐，駱彬陪坐一旁。

“我的意思和蘇璟一樣，也是在眾位小皇子中挑選一個繼承大統，但是有一點，必須存子去母。”

高後睜開眼睛，望了一眼駱彬。

算起來，這一輩子，不管是那些難熬的歲月，還是如今這太平的盛世，陪在自己身邊最久的，不是自己的丈夫，而是駱彬。

戰亂時照顧自己，做人質時為他擋死，而後盛世，他退回到所有人背後，甘心只當個閑人，只為了不給她惹來風言風語。

“駱彬，你懂我。”

高後說道，嘴角微微上揚，卻不是因為歡喜，而是因為苦澀。

“為母則剛，我自然知道存子去母的道理。只是大概是因為我老了，老了以後總是心軟，尤其在先帝去了以後，實在是不願意再做這種事情。”

駱彬擡頭，望向高後。

高後的鬢發上也染上了風霜的痕跡，他記得年少時候的她，面容姣好，臉上永遠都帶著天真少女才有歡喜。可是她嫁人以後，笑容就漸漸少了，而後不知道什麽時候起，她的面容上，永遠能看見的，只有各種剛毅。

“高後，有些事，你不需要親自去做，畢竟你還有我。”

他一時間脫口而出。

分謗的事情，高後寧可讓蘇璟插手，也不願意讓他去做。他明白，這不是因為她不信任他，而是因為她關心他，感謝他，不願意他再為她而聲名狼藉。

“沒關系，我如今身邊，好歹還有幾個可用的人。”

駱彬沈默，周家，高後本家，父母早就去世，她能依靠的人不多。

“蕭雲卓不可用。”

他說道，換成旁人也許不敢這麽說，但是他卻不是旁人。

高後看了他一眼，微微苦笑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說著，她將左手搭在右手之上。

“我們周家，大概就是所謂的陰盛陽衰吧。只不過這也就是在我這一輩，我下面這一輩，你看看周冉那樣子，我除了頭疼，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。”

高後的兩個哥哥，大哥早年戰死，留下兩個女兒膽小懦弱，如今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，卻是幾乎連家門都不敢出，二哥被封侯，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，三個兒子整日紈絝，一個女兒就是周冉。

“周家後繼無人，如今我在，還能保的周家長盛不衰，一旦我不在了，周家大概……”

她沒有說下去，而是長嘆了一口氣。

駱彬沈吟片刻，開口。

“我倒是有個想法，卻不知道可行不可行。”

高後扭頭看他。

“你說。”

“不如就將周家的小姐們，許配給各位藩王做妻子，這樣一來就是王後，只要能夠勝利生下王子，那以後就是王爺。”

這樣一來，不管是皇帝還是王爺，骨子裏都流著來自周家的血液，那周家就算再後繼無人，也至少地位穩固。

高後眼前一亮，正要說話，卻聽見門外傳來了腳步聲。

隨侍進來稟報。

“高後，長公主和皇後求見。”

高後皺眉，示意宣人，轉頭去看駱彬。

駱彬搖了搖頭，似笑非笑望著高後，眼底雖然恭敬，卻帶著一絲無奈和心酸。

“看來有些人，您還是錯看了。”

高後心裏生出些惱怒，她今日的這番試探，原以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局，最多也就錯看一人。只是沒想到，蘇璟和蕭雲卓，目前自己唯二想要信任的人，都錯付了她的囑托。

“我先退下吧。”

駱彬說道，起身，對著高後施禮。

高後一動不動，一言不發，自有宮婢上前收拾駱彬曾經在此的痕跡。

長公主和皇後走在前面，蘇璟和蕭雲卓則往後一步，遠遠跟了進來。

其實按理他們兩個人不應該來，畢竟這是家事，他們兩個，雖然一個是高後的養子，一個是高後未來的女婿，卻依然還是外人。

只是他們還是進來了，畢竟既然高後有心試探他們，那他們自然要讓高後知道試探的結果。

蘇璟低垂著頭，眼底有著埋怨之色，他實在沒有想到，時至如今，在他付出那麽多放棄那麽多以後，高後還會如此來試探他。

“蘇璟，”高後喊道，“你留下，雲卓你退下吧。”

蘇璟沒有出聲，也不擡頭，用眼角餘光看了眼站在身邊的蕭雲卓。

蕭雲卓低頭施禮的時候，也偷偷看了他一眼，只這一眼，兩人對視，彼此讀懂了心思。

蕭雲卓雖然做出的決定和高後意見相左，但終究還是過關了。

“都坐吧。”

高後說道，看著首先扶著長公主落座的張燕，眼底閃過一絲覆雜，隨即又掩下。

母女之間，這樣的動作太習以為常，當年她做皇後的時候，長公主也是這麽做的，只是後來世事變化太快，她再也看不見女兒臉上的笑容，而再到後來，她連唯一的外孫女臉上的笑容，也看不見了。

“你要見我？”

高後開口，望向長公主，她的臉色很不好，原本就是在病中，剛才進宮這一路上又吹了風，這會就顯得更加蒼白。

“母後，”長公主開口，忍不住咳嗽了兩聲，“我有半個月沒有進宮。”

一個月前，先帝駕崩，她在宮中守靈半個月，就算終日有參湯吊著，也最終倒下，這一病到如今已經半個月。

高後垂下視線，這一個月來，她作為太後雖然不用守靈，卻也是夜不能寐，若不是蘇璟從賀修那要來凝神的香露，只怕也是撐不到現在。

“都辛苦了，”她嘆道，“燕兒你也憔悴了很多。”

張燕低垂著頭說“不敢”，經過這一路上的緩和，她的情緒已經不似之前那般激動，又變回平日裏冷清的性子。

高後點了點頭，又去望落單的蘇璟，蘇璟的臉上雖然沒有幾分憔悴之色，但是他的心底，卻絲毫沒有輕松的跡象。

只不過如今不是心疼的時候，畢竟事到如今，是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的，卻是所有人都提前看到的。

高後重新望向長公主。

“你要見我？”

她問道，隨即收回視線。短短四個字，一呼一吸之間，她已經將心底才生出來的一絲柔暖情緒收拾幹凈，將身份由母親換為高後。

長公主擡起頭，望著高後的臉，臉上的剛毅之色，從眉宇間散發出來，她心底生出一絲痛苦，就知道她的母親，這是已經重新將戀愛壓在心底。

“母後，我想接燕兒回家。”

她深吸一口氣開口，話音剛落，果然看見高後臉色未變，隨即斥責之聲脫口餓出。

“不行！你忘了你是什麽身份了嗎？你忘記她是什麽身份了嗎？”

高後豎眉，狠狠的一掌拍在案幾上。

四周的宮婢和太監跪了一地，就連張燕臉上也露出驚訝的神色。

蘇璟皺眉，他猜到長公主說的話高後肯定不會同意，只是他沒有猜到長公主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。

先不說如今局勢不合適，先帝駕崩如今後繼無人，就算後繼有人，也沒有太後歸家的道理。

“寧秋宜你是瘋了嗎？你知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？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我可以讓你死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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